豐乳肥臀
18CM 发布于: 2024-01-02 17:09 50

? ? ? ? ? ? ? ? ?《豐乳肥臀》??作者:莫言

1997年《豐乳肥臀》奪得中國有史以來最高額的「大家文學獎」,獲得高達十萬元人民幣的獎金。該書在讀者中產生了廣泛影響、同時也引起了很大爭議。本書為最新增補版。小說熱情謳歌了生命最原初的創造者--母親的偉大、樸素與無私,生命的沿襲的無與倫比的重要意義。並且在這一幅生命的流程圖中,瀰漫著歷史與戰爭的硝煙,真實,不帶任何偏見,再現了一段時期內的歷史。

第一卷

在她的溫柔目光注視下,豐乳肥臀的上官魯氏渾身顫抖。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婆婆慈祥的面孔,蒼白的嘴唇哆嗦著,好像要說什麼話。

第一章

馬洛亞牧師靜靜地躺在炕上,看到一道紅光照耀在聖母瑪利亞粉紅色的乳房和她懷抱著的聖子肉嘟嘟的臉上。去年夏季房屋漏雨,在這張油畫上留下了一團團焦黃的水漬;聖母和聖子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木呆的表情。一隻牽著銀色細絲的蟢蛛,懸掛在明亮的窗戶前,被微風吹得悠來盪去。「早報喜,晚報財」,那個美麗蒼白的女人面對著蟢蛛時曾經這樣說過。我會有什麼喜呢?他的腦子裡閃爍著夢中見到的那些天體的奇形怪狀,聽到街上響起咕嚕嚕的車輪聲,聽到從遙遠的沼澤地那邊傳來仙鶴的鳴叫聲,還有那隻奶山羊惱恨的「咩咩」聲。麻雀把窗戶紙碰得撲撲愣愣響。喜鵲在院子外那棵白楊樹上噪叫。看來今天真是有喜了。他的腦子陡然清醒了,那個挺著大肚子的美麗女人猛然地出現在一片光明里,焦燥的嘴唇抖動著,仿佛要說什麼話。她已經懷孕十一個月,今天一定要生了。馬洛亞牧師瞬間便明白了蟢蛛懸掛和喜鵲鳴叫的意義。他一骨碌爬起來,下了炕。

馬洛亞牧師提著一隻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後邊的大街,一眼便看到,鐵匠上官福祿的妻子上官呂氏彎著腰,手執一把掃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掃土。他的心急劇地跳起來,嘴唇哆嗦著,低語道:「上帝,萬能的主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便慢慢地退到牆角,默默地觀察著高大肥胖的上官呂氏。她悄悄地、專注地把被夜露潮濕了的浮土掃起來,並仔細地把浮土中的雜物揀出扔掉。這個肥大的婦人動作笨拙,但異常有力,那把金黃色的、用黍子穗紮成的笤帚在她的手中像個玩具。她把土盛到簸箕里,用大手按結實,然後端著簸箕站起來。

上官呂氏端著塵土剛剛拐進自家的胡同口兒,就聽到身後一陣喧鬧。她回頭看到,本鎮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門洞開,一群女人湧出來。她們都穿著破衣爛衫,臉上塗抹著鍋底灰。往常里穿綢披鍛、塗脂抹粉的福生堂女眷,為何打扮成這副模樣?從福生堂大門對面的套院裡,外號「老山雀」的車夫,趕出來一輛嶄新的、罩著青布幔子的膠皮軲轆大車。車還沒停穩,女人們便爭先恐後地往上擠。車夫蹲在被露水打濕的石獅子前,默默地抽著煙。福生堂大掌柜司馬亭提著一桿長苗子鳥槍,從大門口一躍而出。他的動作矯健、輕捷,像個小伙子似的。車夫慌忙站起,望著大掌柜。司馬亭從車夫手中奪過煙斗,很響地抽了幾口,然後他仰望著黎明時分玫瑰色的天空打了一個呵欠,說:「發車,停在墨水河橋頭等著,我隨後就到。」車夫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搖晃著鞭子,攏著馬,調轉了車頭。女眷們擠在車上,嘰嘰喳喳地嚷叫著。車夫打了一個響鞭,馬便小跑起來。馬脖子下懸著的銅鈴叮叮噹噹脆響著,車輪滾滾,捲起一路灰塵。

司馬亭在當街上大大咧咧地撒了一泡尿,對著遠去的馬車吼了一嗓子,然後,抱著鳥槍,爬上街邊的瞭望塔。塔高三丈,用了九十九根粗大圓木搭成。塔頂是個小小的平台,台上插著一面紅旗。清晨無風,濕漉漉的旗幟垂頭喪氣。上官呂氏看到司馬亭站在平台上,探著頭往西北方向張望。他脖子長長,嘴巴翹翹,仿佛一隻正在喝水的鵝。一團毛茸茸的白霧滾過來,吞沒了司馬亭,吐出了司馬亭。血紅的霞光染紅了司馬亭的臉。上官呂氏感到司馬亭臉上蒙了一層糖稀,亮晶晶,粘膩膩,耀眼。他雙手舉槍,高高地過頭頂,臉紅得像雞冠子。上官呂氏聽到一聲細微的響,那是槍機撞擊引火帽的聲音。他舉著槍,莊嚴地等待著,良久,良久。上官呂氏也在等待,儘管沉重的土簸箕墜得雙手酸麻,儘管歪著脖子十分彆扭。司馬亭落下槍,嘴唇撅著,好像一個賭氣的男孩。她聽到他罵了一聲,罵槍。這孫子!敢不響!然後他又舉起槍,擊發,啪嗒一聲細響後,一道火光躥出槍口,黯淡了霞光,照白了他的紅臉。一聲尖利的響,撕破了村莊的寧靜,頓時霞光滿天,五彩繽紛,仿佛有仙女站在雲端,讓鮮艷的花瓣紛紛揚揚。上官呂氏心情激動。她是鐵匠的妻子,但實際上她打鐵的技術比丈夫強許多,只要是看到鐵與火,就血熱。熱血沸騰,沖刷血管子。肌肉暴凸,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鐵砸紅鐵,花朵四射,汗透浹背,在奶溝里流成溪,鐵血腥味瀰漫在天地之間。她看到司馬亭在高高的塔台上蹦了一下。清晨的潮濕空氣里,瀰漫著硝煙和硝煙的味道。司馬亭拖著長腔揚著高調轉著圈兒對整個高密東北鄉發出警告:「父老鄉親們,日本鬼子就要來了!」

第二章

上官呂氏把簸箕里的塵土倒在揭了席、卷了草的土炕上,憂心忡忡地掃了一眼手扶著炕沿低聲呻吟的兒媳上官魯氏。她伸出雙手,把塵土攤平,然後,輕聲對兒媳說:「上去吧。」在她的溫柔目光注視下,豐乳肥臀的上官魯氏渾身顫抖。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婆婆慈祥的面孔,蒼白的嘴唇哆嗦著,好像要說什麼話。上官呂氏大聲道:「,清晨放槍,大司馬又犯了魔症!」上官魯氏道:「娘……」上官呂氏拍打著手上的塵土,輕聲嘟噥著:「你呀,我的好兒媳婦,爭口氣吧!要是再生個女孩,我也沒臉護著你了!」兩行清淚,從上官魯氏眼窩裡湧出。她緊咬著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氣,提起沉重的肚腹,爬到土坯裸露的炕上。「輕車熟路,自己慢慢生吧,」上官呂氏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炕上,蹙著眉頭,不耐煩地說,「你公公和來弟她爹在西廂房裡給黑驢接生,它是初生頭養,我得去照應著。」上官魯氏點了點頭。她聽到高高的空中又傳來一聲槍響,幾條狗怯怯地叫著,司馬亭的喊叫斷斷續續傳來:「鄉親們,快跑吧,跑晚了就沒命啦……」好像是唿應司馬亭的喊叫,她感到腹中一陣拳打腳踢,劇烈的痛楚碌碡般滾動,汗水從每一個毛孔里滲出,散發著淡淡的魚腥。她緊咬牙關,為了不使那嚎叫衝口而出。透過朦朧的淚水,她看到滿頭黑髮的婆婆跪在堂屋的神龕前,在慈悲觀音的香爐里插上了三炷紫紅色的檀香,香煙裊裊上升,香氣瀰漫全室。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保佑我吧,可憐我吧,送給我個男孩吧……上官魯氏雙手按著高高隆起的、涼森森的肚皮,望著端坐在神龕中的瓷觀音那神秘的光滑面容,默默地祝禱著,淚水又一次溢出眼眶。她脫下濕了一片的褲子,將褂子儘量地卷上去,袒露出腹部和乳房。她手撐土炕,把身體端正地放在婆婆掃來的浮土裡。在陣痛的間隙里,她把凌亂的頭髮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將腰背倚在捲起的炕席和麥秸上。窗欞上鑲著一塊水銀斑駁的破鏡子,映出臉的側面:被汗水濡溫的鬢髮,細長的、黯淡無光的眼睛、高聳的白鼻樑、不停地抖動著的皮膚枯燥的闊嘴。一縷潮漉漉的陽光透過窗欞,斜射在她的肚皮上。那上邊暴露著彎彎曲曲的藍色血管和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白色花紋,顯得猙獰而恐怖。她注視著自己的肚子,心中交替出現灰暗和明亮,宛若盛夏季節里高密東北鄉時而烏雲翻滾時而湛藍透明的天空。她幾乎不敢俯視大得出奇、堅硬得出奇的肚皮。有一次她夢到自己懷了一塊冷冰冰的鐵。有一次她夢到自己懷了一隻遍體斑點的癩蛤蟆。鐵的形象還讓她勉強可以忍受,但那癩蛤蟆的形象每一次在腦海里閃現,她都要渾身爆起雞皮疙瘩。菩薩保佑……祖宗保佑……所有的神、所有的鬼,你們都保佑我、饒恕我吧,讓我生個全毛全翅的男孩吧……我的親親的兒子,你出來吧……天公地母、黃仙狐精,幫助我吧……就這樣祝禱著,祈求著,迎接來一陣又一陣撕肝裂膽般的劇痛。她的雙手抓住身後的炕席,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震顫、抽搐。她雙目圓睜,眼前紅光一片,紅光中有一些白熾的網絡在迅速地捲曲和收縮,好像銀絲在爐火中熔化。一聲終於忍不住的嚎叫從她的嘴巴里衝出來,飛出窗欞,起起伏伏地逍遙在大街小巷,與司馬亭的喊叫交織在一起,擰起一股繩,宛若一條蛇,鑽進那個身材高大、哈著腰、垂著紅毛大腦袋、耳朵眼裡生出兩撮白毛的瑞典籍牧師馬洛亞的耳朵。

在通往鐘樓的腐朽的木板樓梯上,馬洛亞牧師怔了一下,湛藍色的、迷途羔羊一般的永遠是淚汪汪的、永遠是令人動心的和藹眼睛裡跳躍著似乎是驚喜的光芒。他伸出一根通紅的粗大手指,在胸脯上畫了一個十字,嘴裡吐出一句完全高密東北鄉化了的土腔洋詞:「萬能的主啊……」他繼續往上爬,爬到頂端,撞響了那口原先懸掛在寺院裡的綠繡斑斑的銅鐘。蒼涼的鐘聲擴散在霧氣繚繞的玫瑰色清晨里。伴隨著第一聲鐘鳴,伴隨著日本鬼子即將進村的警告,一股洶湧的羊水,從上官魯氏的雙腿間流出來。她嗅到了一股奶山羊的膻味,還嗅到了時而濃烈時而淡雅的槐花的香味,去年與馬洛亞在槐樹林中歡愛的情景突然異常清晰地再現眼前,但不容她回到那情景中留連,婆婆上官呂氏高舉著兩隻血跡斑斑的手,跑進了房間。她恐怖地看到,婆婆的血手上,閃爍著綠色的火星兒。「生了嗎?」她聽到婆婆大聲地問。她有些羞愧地搖搖頭。婆婆的頭顱在陽光中輝煌地顫抖著,她驚奇地發現,婆婆的頭髮突然花白了。「我還以為生出來了呢。」婆婆說。

婆婆的雙手對著自己的肚皮伸過來。那雙手骨節粗大、指甲堅硬,連手背上都布滿胼胝般的硬皮。她感到恐懼,想躲避這個打鐵女人沾滿驢血的雙手,但她沒有力量。婆婆的雙手毫不客氣地按在她在肚皮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冰涼的感覺透徹了五臟六腑。她不可遏止地發出了連串的嚎叫,不是因為痛疼,而是因為恐怖。婆婆的手粗魯地摸索著,擠壓著她的肚皮,最後,像測試西瓜的成熟程度一樣「啪啪」地拍打了幾下,仿佛買了一個生瓜,表現出煩惱和懊喪。那雙手終於離去,垂在陽光里,沉甸甸的,萎靡不振。在她的眼裡,婆婆是個輕飄飄的大影子,只有那兩隻手是真實的,是威嚴的,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她聽到婆婆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從很深的水塘里、伴隨著淤泥的味道和螃蟹的泡沫傳來:「……瓜熟自落……到了時辰,攔也攔不住……忍著點,咋咋唿唿……不怕別人笑話,難道不怕你那七個寶貝女兒笑話……」她看到那兩隻手中的一隻,又一次軟弱無力地落下來,厭煩地敲著自己凸起的肚皮,仿佛敲著一面受潮的羊皮鼓,發出沉悶的聲響。「現如今的女人越變越嬌氣,我生她爹那陣子,一邊生,一邊納鞋底子……」那隻手總算停止了敲擊,縮回,潛藏到暗影里,恍惚如野獸的腳爪。婆婆的聲音在黑暗中閃爍著,槐花的香氣陣陣襲來。

「看你這肚子,大得出奇,花紋也特別,像個男胎。這是你的福氣,我的福氣,上官家的福氣。菩薩顯靈,天主保佑,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我說的話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其實也由不得你……」「娘啊,我信,我信啊!」上官魯氏虔誠地念叨著,她的眼睛看到對面牆壁上那片暗褐色的污跡,心裡湧起無限酸楚。那是三年前,生完第七個女兒上官求弟後,丈夫上官壽喜怒火萬丈,扔過一根木棒槌,打破她的頭,血濺牆壁留下的污跡。婆婆端過一個笸籮,放在她身側。婆婆的聲音像火焰在暗夜裡燃燒,放射著美麗的光芒:「你跟著我說,『我肚裡的孩子是千金貴子』,快說!」笸籮里盛著帶殼的花生。婆婆慈祥的臉,莊嚴的聲音,一半是天神,一半是親娘,上官魯氏感動萬分,哭著說:「我肚裡懷著千金貴子,我肚裡懷著貴子……我的兒子……」婆婆把幾顆花生塞到她手裡,教她說:「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她接過花生,感激地重複著婆婆的話:「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上官呂氏探過頭來,淚眼婆娑地說:「菩薩顯靈,天主保佑,上官家雙喜臨門!來弟她娘,你剝著花生等時辰吧,咱家的黑驢要生小騾子,它是頭胎生養,我顧不上你了。」上官魯氏感動地說:「娘,您快去吧。天主保佑咱家的黑驢頭胎順產……」上官呂氏嘆息一聲,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

第三章

西廂房的石磨台上,點著一盞遍體污垢的豆油燈,昏黃的燈火不安地抖動著,尖尖的火苗上,挑著一縷盤旋上升的黑煙。燃燒豆油的香氣與驢糞驢尿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廂房裡空氣污濁。石磨的一側,緊靠著青石驢槽。上官家臨產的黑驢,側臥在石磨與驢槽之間。上官呂氏走進廂房,眼睛只能看到豆油燈火。黑暗中傳來上官福祿焦灼的問話:「他娘,生了個啥?」上官呂氏對著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沒回答。她越過地上的黑驢和跪在黑驢身側按摩驢肚皮的上官壽喜,走到窗戶前,賭氣般地把那張煳窗的黑紙扯了下來。十幾條長方形的金色陽光突然間照亮了半邊牆壁。她轉身至石磨前,吹熄了磨石上的油燈。燃燒豆油的香氣迅速瀰漫,壓住了廂房裡的腥臊氣。上官壽喜黑油油的小臉被一道陽光照耀得金光閃閃,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閃爍著,宛若兩粒炭火。他怯生生地望著母親,低聲道:「娘,咱也跑吧,福生堂家的人都跑了,日本人就要來了……」上官呂氏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直盯著兒子,逼得他目光躲躲閃閃,沁滿汗珠的小臉低垂下去。「誰告訴你日本人要來?」上官呂氏惡狠狠地質問兒子。「福生堂大掌柜的又放槍又吆喝……」上官壽喜抬起一條胳膊,用沾滿驢毛的手背揩著臉上的汗水,低聲嘟噥著。與上官呂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較,上官壽喜的手顯得又小又單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吃奶般的翕動,昂起頭,豎起那兩隻精巧玲瓏的小耳朵,諦聽著,他說,「娘,爹,你們聽!」

司馬亭沙啞的嗓音悠悠地飄進廂房:「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嫂子們——大兄弟大姊妹們——快跑吧,逃難吧,到東南荒地里莊稼棵子裡避避風頭吧——日本人就要來了——我有可靠情報,並非虛謊,鄉親們,別猶豫了,跑吧,別捨不得那幾間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吶,有人有世界吶——鄉親們,跑吧,晚了可就來不及了——」上官壽喜跳起來,驚恐地說:「娘,聽到了吧?咱家也跑吧……」「跑,跑到哪裡去?!」上官呂氏不滿地說,「福生堂家當然要跑,我們跑什麼?上官家打鐵種地為生,一不欠皇糧,二不欠國稅,誰當官,咱都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嗎?日本人占了東北鄉,還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給他們種地交租子?他爹,你是一家之主,我說得對不對?」上官福祿咧著嘴,齜出兩排結實的黃牙齒,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上官呂氏怒道:「我問你吶,齜牙咧嘴幹什麼?碌碡壓不出個屁來!」上官福祿哭喪著臉說:「我知道個啥?你說跑咱就跑,你說不跑咱就不跑唄!」上官呂氏嘆息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還愣著幹什麼?快給它按肚皮!」上官壽喜翕動著嘴唇,鼓足了勇氣,用底氣不足的高聲問道:「她生了沒有?」「男子漢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只管驢,婦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呂氏說。「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壽喜喃喃著。「沒人說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呂氏說。「我猜她這一次懷的是男孩,」上官壽喜按著驢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嚇人。」「你呀,無能的東西……」上官呂氏沮喪地說,「菩薩保佑吧。」上官壽喜還想說話,但被母親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上官福祿道:「你們在這忙著,我上街探看動靜。」「你給我回來!」上官呂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頭,把他拖到驢前,怒道:「街上有什麼動靜你看?按摩驢肚皮,幫它快點生!菩薩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鐵嚼鋼的漢子,怎麼養出了這樣一些窩囊子孫!」

上官福祿在驢前彎下腰,伸出那兩隻與他兒子同樣秀氣的小手,按在黑驢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體與兒子的身體隔驢相對。父子二人對面相覷,都咧嘴,都齜牙,活脫脫一對難兄難弟。他們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條翹翹板兩端的兩個孩童。隨著身體的起伏,他們的手在驢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動著。父子倆都沒有力氣,輕飄飄,軟綿綿,燈心草,敗棉絮,漫不經心,偷工減料。站在他們身後的上官呂氏懊喪地搖搖頭,伸出鐵鉗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來,咤幾聲:「去去,到一邊去!」然後,輕輕一推,欺世盜名的打鐵匠上官福祿便踉踉蹌蹌地撲向牆角,趴在一麻袋草料上。「起來!」上官呂氏喝斥兒子,「別在這兒礙手礙腳,飯不少吃,水不少喝,幹活稀鬆!天老爺,我好苦的命喲!」上官壽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來,到牆角上與父親會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動著,臉上的表情既像狡詐又像木訥。這時,司馬亭的喊叫聲又一次湧進廂房,父子二人的身體都不安地絞動起來,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呂氏雙膝跪在驢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穢。莊嚴的表情籠罩著她的臉。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聲音粗糙刺耳,宛若搓著兩隻鞋底。她把半邊臉貼在驢的肚皮上,眯著眼睛諦聽著。繼而,她撫摸著驢臉,動情地說:「驢啊,驢,豁出來吧,咱們做女子的,都脫不了這一難!」然後,她跨著驢脖子,弓著腰,雙手平放在驢腹上,像推刨子一樣,用力往前推去驢發出哀鳴,四條蜷曲的腿猛地彈開,四隻蹄子哆嗦著,好像在迅速地敲擊著四面無形的大鼓,雜亂無章的鼓聲在上官家的廂房裡迴響。驢的脖子彎曲著揚起來,滯留在空中,然後沉重地甩下去,發出潮濕而粘膩的肉響,「驢啊,忍著點吧,誰讓咱做了女的呢?咬緊牙關,使勁兒……使勁兒啊,驢……」她低聲念叨著,把雙手收到胸前,蓄積起力量,屏住唿吸,緩緩地、堅決地向前推壓。驢掙扎著,鼻孔里噴出黃色的液體,驢頭甩得哌哌唧唧,後邊,羊水和糞便稀里胡塗迸濺而出。上官父子驚恐地捂住了眼睛。「鄉親們,日本鬼子的馬隊已經從縣城出發了,我有確切情報,不是胡吹海謗,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司馬亭忠誠的喊叫聲格外清晰地傳入他們的耳朵。上官父子睜開眼睛,看到上官呂氏坐在驢頭邊,低著頭唿唿哧哧喘息。汗水溻濕了她的白布褂子,顯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狀。黑驢臀後,汪著一攤殷紅的血,一條細弱纖巧的騾腿,從驢的產道里直伸出來。這條騾腿顯得格外虛假,好像是人惡作劇,故意戳到裡邊去的。

上官呂氏把劇烈抽搐著的半邊臉再次貼到驢腹上,久久地諦聽著。上官壽喜看到母親的臉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樣,呈現出安詳的金黃顏色。司馬亭孜孜不倦的吼叫飄來飄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蒼蠅,粘在牆壁上,又飛到驢身上。他感到一陣陣心驚肉跳,好像大禍要臨頭。他想逃離廂房,但沒有膽量。他朦朧地感覺到,只要一出家門,必將落到那些據說是個頭矮小、四肢粗短、蒜頭鼻子、鈴鐺眼睛、吃人心肝喝人鮮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們吃掉,連骨頭渣子也不剩。而現在,他們一定在胡同里成群結隊地奔跑著,追逐著婦女和兒童,還像撒歡的馬駒一樣尥蹶子、噴響鼻。為了尋求安慰和信心,他側目尋找父親。他看到偽冒假劣的打鐵匠上官福祿滿臉土色,雙手抓著膝蓋坐在牆角的麻袋上,身體前仰後合,嵴背和後腦持續不斷地撞擊著牆壁形成的夾角。上官壽喜的鼻子一陣莫名其妙地酸楚,兩行濁淚,咕嘟嘟冒了出來。

上官呂氏咳嗽著,慢慢地把頭抬起來。她撫摸著驢臉,嘆道:「驢啊驢,你這是咋啦?怎麼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煳塗,生孩子,應該先生出頭來……」驢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裡湧出淚水。她用手擦去驢眼瞼上的淚,響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後轉過身,對兒子說:「去叫你樊三大爺吧。我原想省下這兩瓶酒一個豬頭,嗨,該花的省不下,叫去吧!上官壽喜往牆角上退縮著,雙眼驚恐地望著通向胡同的大門,咧著嘴,囁嚅著:「胡同里儘是日本人,儘是日本人……」上官呂氏怒沖沖地站起來,走過穿堂,拉開大門。帶著成熟小麥焦香的初夏的西南風猛地灌了進來。胡同里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虛假的黑色蝴蝶像紙灰一樣飛舞著。上官壽喜的腦海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轉得令人頭暈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

第四章

獸醫兼「弓子手」樊三大爺的家座落在村子的東頭,緊挨著那片向東南方向一直延伸到墨水河邊的荒草甸子。在他家院子的後邊,是蜿蜒百里的蛟龍河高高的河堤。上官壽喜在母親的逼迫下,軟著腿走出家門。他看到超越了林梢的太陽已變成灼目白球,教堂鐘樓上那十幾片花玻璃光彩奪目,與鐘樓同高的瞭望塔上,上躥下跳著福生堂大掌柜司馬亭。他還在用嘶啞的聲音吼叫著,傳播著日本人即將進村的警報。街上,有一些抱著膀子的閒人仰著臉望他。上官壽喜站在胡同中央,為選擇去樊三家的路線猶豫。去樊三家有兩條路,一條走大街,一條走河堤。走河堤他怕驚動了孫家那一群黑狗。孫家的破舊院落坐落在胡同北頭。院牆低矮,牆頭上有幾個光熘熘的豁口。沒豁口的地方,經常蹲著一群雞。孫家的家長是孫大姑,率領著五個啞巴孫子,啞巴們的父母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五個啞巴在牆頭上爬來爬去,爬出五個豁口,呈馬鞍形狀。他們一個挨一個騎在豁口上,好像騎著駿馬。他們手持棍棒、彈弓、或是木棍刮削成的刀槍,瞪著眼白很多的眼睛,陰沉沉地盯著每一個從胡同里經過的人,或是別的動物。他們對人比較客氣,對動物絕不客氣,不論是牛犢還是狸貓,是鵝鴨還是雞犬,只要發現,便窮追不捨,率著他們的狗,把偌大的村鎮變成獵場。去年,他們合夥追殺了福生堂一匹脫韁的大騾子,在喧鬧的大街上剝皮剜肉。人人都等著看好戲:福生堂家大業大,有在外當團長的叔伯,有在城當警官的表親,家裡養著狐假虎威的短槍隊,福生堂掌柜的在大街上跺跺腳,半個縣都哆嗦,公然屠殺他家的騾子,跟找死有什麼兩樣?但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馬庫———他槍法奇准,臉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紅痣———非但沒有掏槍,反而掏出五塊大洋錢,賞給了啞巴五兄弟。從此啞巴們更是恣意妄為,村裡的牲畜們見了他們,都只恨爺娘少生了兩隻翅膀。當他們騎牆揚威時,那五條像從墨池裡撈上來一樣遍體沒有一根雜毛的黑狗,總是慵懶地臥在牆根,眯縫著眼睛,仿佛在做夢。孫家的啞巴們和啞巴們的狗對同住一條胡同的上官壽喜抱著深深的成見,他想不清楚何時何地如何得罪了這十個可怕的精靈。只要他碰到人騎牆頭、狗臥牆根的陣勢,壞運氣便要臨頭。儘管他每次都對著啞巴們微笑,但依然難以避免五條箭一般撲上來的黑狗們的襲擊。雖然這襲擊僅僅是恫嚇,並不咬破他的皮肉,但還是令他心驚膽戰,想起來便不寒而慄。

他欲往南,經由橫貫村鎮的車馬大道去樊三家,但走大街必走教堂門前,身高體胖、紅頭髮藍眼睛的馬洛亞牧師在這個時辰,必定是蹲在大門外的那株遍體硬刺、散發著辛辣氣息的花椒樹下,彎著腰,用通紅的、生著細軟黃毛的大手,擠著那隻下巴上生有三綹鬍鬚的老山羊的紅腫的奶頭,讓白得發藍的奶汁,響亮地射進那個已露出銹鐵的搪瓷盆子裡。成群結隊的紅頭綠蒼蠅,圍繞著馬洛亞和他的奶山羊,嗡嗡地飛舞著。花椒樹的辣味、奶山羊的膻氣、馬洛亞的臊味,混成惡濁的氣味團膨脹在艷陽天下,毒害了半條街。上官壽喜最難忍受的是馬洛亞那從奶山羊腚後抬起頭來、濁臭逼人、含混曖味的一瞥,儘管他的臉上是表示友好的、悲天憫人的微笑。因為微笑,馬洛亞嘴唇上搐,露出馬一樣的潔白牙齒。粗大的髒手指畫著毛茸茸的胸脯,阿門!上官壽喜每逢此時便翻腸攪胃,百感交集,夾著尾巴的狗一樣逃跑。躲避啞巴家的惡狗,是因為恐懼;躲避馬洛亞和他的奶羊,則是因為厭惡。更令他厭惡的,是自己的妻子上官魯氏,竟對這個紅毛鬼子有著一種特別親近的感情,她是他虔誠的信徒,他是她的上帝。經過反覆斟酌,上官壽喜決定北上東行去請樊三爺,儘管瞭望塔上的司馬亭和瞭望塔下的熱鬧對他極有誘惑。除了塔上多了一個耍猴一樣的福生堂大掌柜,村裡一切正常,於是,對於小日本鬼子的恐怖消失了,他佩服母親的判斷力。為了對付那五條惡狗,他揀了兩塊磚頭握在手裡。他聽到大街上有毛驢高亢嘹亮的鳴叫聲,還有女人唿喚孩子的叫聲。

路經孫家的院牆時,他慶幸地看到,孫家光禿禿的牆頭上空前寂寞,既沒有啞巴騎在豁口上,也沒有雞蹲在牆頭上,狗也沒臥在牆邊做夢。孫家的院牆本來很矮,爬出豁口後更矮,他的目光越過院牆,輕鬆地看到,孫家的院子裡,正在進行著一場大屠殺。被屠殺者是孫家那群孤獨高傲的雞,屠殺者是孫家的老奶奶,一個極有功夫的女人,人稱孫大姑。傳說孫大姑年輕時能飛檐走壁,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響馬,只因犯了大案,才下嫁給孫小爐匠。他看到院子裡已躺著七隻雞的屍首。光滑的、發白的地面上,塗抹著一圈圈的雞血,那是雞垂死掙扎時留下的痕跡。又一隻被割斷了喉管的雞從孫大姑手裡擲出來。雞跌在地上,窩著脖子,撲楞著翅膀,蹬著腿,團團地旋轉。五個啞巴,都赤著臂膊,蹲在屋檐下,瞪著直呆呆的眼睛,時而看看掙扎著轉圈的雞,時而看看他們手持利刃的奶奶。他們的神情、動作都驚人的一致,連眼神的轉移,都仿佛遵循著統一的號令。在鄉里享有盛名的孫大姑,其實是個瘦骨伶仃、面容清癯的老人。她的面孔、神情、身段、做派,傳遞著往昔的信息,讓人去猜想她的當年英姿。那五條黑狗,團簇在一起,昂著頭坐著,狗眼裡流露出茫然無邊的神秘又荒涼的情緒,誰也猜不透它們在思想什麼。孫家院內的情景,像一台魅力無窮的好戲,留住了上官壽喜的目光和腳步,使他忘掉了千頭萬緒的煩惱,更忘掉了母親的命令。這個四十二歲的小個子男人,俯在孫家的牆頭上,專注地觀看。他感到孫大姑的目光橫掃過來,冷冰冰的,宛若一柄柔軟如水、鋒利如風的寶刀,幾乎削掉了自己的頭顱。啞巴們和他們的狗也轉過臉轉過眼睛。啞巴們眼裡放射著幾近邪惡的、興奮不安的光彩。狗們歪著頭,齜出銳利的白牙,喉嚨里滾動著低沉的咆哮,脖子上的硬毛根根直立起來。五條狗,猶如五支弦上的箭,隨時都會射過來。他正要逃跑,就聽到孫大姑威嚴地咳嗽了一聲,啞巴們興奮膨脹的頭顱猝然萎靡不振地垂了下去,五條狗也恭順地伸平前爪,趴了下去。他聽到孫大姑悠然地問:「上官大侄子,你娘在家忙什麼呢?」他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孫大姑的詢問,仿佛有千言萬語涌到口邊,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滿臉窘態,支支吾吾,像被人當場捏住手脖子的小偷。孫大姑平淡地笑笑,沒說什麼。她一把拽住那隻生著黑紅尾羽的大公雞,輕輕地撫摸著它綢緞般光滑的羽毛。公雞驚恐不安地咯咯著。她撕下公雞尾巴上富有彈性的翎毛,塞到一個蒲草編成的袋子裡。公雞瘋狂地掙扎著,堅硬的趾爪刨起了一團團泥土。孫大姑道:「你家的閨女們會不會踢毽子?從活公雞身上拔下的羽毛做成的毽子才好踢,嗨,想當年……」

她盯了上官壽喜一眼,突然煞住了話頭,陷入一種痴迷的沉思狀態。她的眼睛仿佛盯著土牆,又仿佛穿透了土牆。上官壽喜不錯眼珠地看著她,大氣不敢出一口。終於,孫大姑皮球般泄了氣,精光灼灼的眼神變得溫柔悲涼。她踩住大公雞的雙腿,左手虎口卡住公雞的翅根,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公雞的脖子。公雞一動不動,失去了掙扎的能力。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撕掉了公雞繃緊的脖子上的細毛羽,裸露出一段紫色的雞皮。她曲起右手中指,彈了彈雞的喉嚨。然後,她捏起那把耀眼的柳葉般的小刀,輕輕地一抹,雞的喉嚨便豁然開朗,一股黑色的血淅淅瀝瀝地、大珠追小珠地跳出來…孫大姑提著滴血的公雞,慢騰騰地站起來。她四處張望著,仿佛在尋找什麼東西。明亮的陽光使她眯著眼睛。上官壽喜頭昏目眩。槐花香氣濃郁。去吧!他聽到孫大姑說。那隻黑乎乎的大公雞在空中翻著筋斗飛行,最後,沉重地跌在院子中央。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住牆頭的雙手慢慢鬆開。這時,他猛然想起去請樊三給黑驢接生的事。就在他抽身欲去的瞬間,奇蹟般地,那隻公雞竟用兩隻翅膀支撐著身體,寧死不屈地站了起來。它失去了高揚的尾羽,翹著光禿禿的尾巴根子,醜陋古怪,令上官壽喜內心驚駭。雞脖子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支持不住生著原先血紅現在變蒼白了的大冠子的頭。但它在努力昂頭。努力啊!它的頭昂起昂起猛然垂下,沉甸甸地懸掛著。它的頭昂起昂起落下落下終於昂起。公雞昂著搖搖晃晃的頭,屁股坐在地上,血和泡沫從它堅硬的嘴巴和脖子上的刀口裡咕嚕嚕冒出來。它的金黃眼珠子宛如兩顆金色的星星。孫大姑有些惶惶不安,用一把亂草擦著雙手,嘴巴咀嚼著什麼似的其實什麼也沒有咀嚼。突然,她吐出一口唾沫,對著五條狗吼了一聲:「去!」上官壽喜一屁股坐在地上。當他手扶著牆壁立起時,孫家院內已是黑羽翻飛,那隻驕傲的公雞已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血肉塗地。狗像狼一樣,爭奪著公雞的肚腸。啞巴們拍著巴掌,呵呵地傻笑。孫大姑坐在門檻上,端著長杆煙鍋子,若有所思的抽煙。

第五章

上官家的七個女兒——來弟、招弟、領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被一股淡淡的香氣吸引著,從她們棲身的東廂房裡鑽出來,齊集在上官魯氏的窗前。七顆頭髮蓬亂、沾著草屑的腦袋擠在一起,往窗里張望著。她們看到,母親仰坐在土炕上,悠閒地剝著花生,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但那股淡淡的香氣,卻分明是從母親的窗戶溢出的。已經十八歲的來弟最先明白了母親在幹什麼。她看到了母親汗濕的頭髮和流血的下唇,看到了母親可怕地抽搐著的肚皮和滿室飛動的蒼蠅。母親剝花生的手扭動著,把一顆顆花生捏得粉碎。上官來弟哽咽著叫了一聲娘。她的六個妹妹跟隨著她叫起娘來。淚水掛滿了七個女孩的面頰。最小的上官求弟,大聲哭叫著,挪動著兩條被跳蚤和蚊蟲叮咬得斑斑點點的小腿,笨拙地向屋子裡跑去。上官來弟追上去,拉住了小妹,並順勢把她抱在懷裡。求弟哭喊著,掄起拳頭,擂著姐姐的臉。「我要娘……我要找娘……」上官求弟哭叫。上官來弟感到鼻酸喉堵,眼淚熱辣辣地湧出。她拍打著妹妹的背,哄道:「求弟不哭,求弟不哭,娘給我們生小弟弟,娘給我們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弟弟……」屋裡傳出上官魯氏微弱的呻吟和斷斷續續的話語:「來弟呀……帶著妹妹們離開……她們小,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屋裡嘩啦一聲響,上官魯氏一聲哀嚎。五個妹妹擠在窗前,十四歲的上官領弟大聲哭喊著:「娘,娘呀……」上官來弟放下妹妹,飛起兩隻纏過、後又解放了的小腳,往屋裡跑去。腐爛的門檻絆了她一個趔趄,身體前撲,倒在風箱上。風箱歪倒,把一隻盛著雞食的青瓷缽盂砸碎。她慌忙爬起來,看到高大的祖母跪在被香煙繚繞著的觀音像前。她渾身打著哆嗦,扶正風箱,然後,胡亂地拼湊著青瓷碎片。好像用這種方式就能讓破碎的缽盂復原或是可以減輕自己的罪過。祖母從地上猛烈地站起來,像一匹肥胖的老馬,身體搖晃,腦袋亂顫,嘴裡發出一連串奇怪的聲音。上官來弟本能地縮緊身體,雙手捂住腦袋,等待著祖母的打擊。祖母沒有打她,只是擰住了她單薄白皙的大耳朵,把她拎起來,輕輕往外一甩。她尖聲嚎叫著。跌在院子當中的青磚甬道上。

她看到祖母彎下腰去,觀察著地上的青瓷碎片,宛若牛在汲河中的水。好久,祖母捏著幾塊瓷片直了腰,輕輕地敲著瓷片,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祖母臉上的皺紋密集而深刻,兩個嘴角下垂,與兩條直通向下巴的粗大皺紋連結在一起,顯得那下巴像是後來安裝到臉上去的一個部分。上官來弟就勢跪在甬路上,哭著說:「奶奶,您打死我吧。」「打死你?」上官呂氏滿面哀愁地說,「打死你這缽盂就能囫圇起來嗎?這是明朝永樂年間的瓷器,是你們老祖奶奶的陪嫁,值一匹騾子錢!」上官來弟的臉色灰白,乞求著奶奶的寬恕。「你也是該找婆家的人了!」上官呂氏嘆道:「一大清早,活也不幹,鬧什麼妖魔?你娘是賤命,死不了。」上官來弟掩面啼哭。「砸了家什,還有了功勞?」上官呂氏不滿地說,「別在這兒煩我,帶著你這些吃白食的好妹妹,到蛟龍河裡摸蝦子去。摸不滿蝦簍,別給我回來!」上官來弟慌忙爬起來,抱起小妹求弟,跑出了家門。上官呂氏像轟趕雞群一樣把念弟等趕出家門,並把一隻細柳條編成的高脖子蝦簍扔到上官領弟懷裡。上官來弟左手抱著上官求弟,右手牽著上官念弟,上官念弟扯著上官想弟,上官想弟拖著上官盼弟,上官領弟一手牽著上官盼弟,一手提著柳條蝦簍。上官家的七個女兒你拉我扯,哭哭啼啼,沿著陽光明媚、西風浩蕩的胡同,往蛟龍河大堤進發。路過孫大姑家的院子時,她們嗅到一股濃烈的鮮美味道。她們看到,孫家房頂的煙囪里,冒著滾滾白煙。五個啞巴,螞蟻一樣,往屋子裡搬運柴草,黑狗們蹲在門旁,伸著鮮紅的舌頭,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她們爬上了高高的蛟龍河大堤,孫家院子裡的情景盡入眼底。五個搬運柴草的啞巴發現了上官家的女兒們。那個最大的啞巴,捲起生著一層黑油油小鬍子的上唇,對著上官來弟微笑。上官來弟臉上發燒。她想起不久前去河裡挑水,啞巴把一根黃瓜扔進自己水桶里的情景。啞巴臉上的微笑曖昧油滑但沒有惡意,她的心第一次異樣跳動,血液湧上臉,面對著平靜如鏡的河水,她看到自己滿臉赤紅。後來她吃了那根鮮嫩的黃瓜。黃瓜的味道久久難忘。她把目光抬起,看到了教堂的彩色鐘樓和圓木搭成的瞭望塔。一個金猴樣活潑的男人在塔頂上跳躍著,喊叫著:「鄉親們,日本人的馬隊已經出了城!」塔下聚集著一群人,都仰著臉往塔頂張望。塔頂的人不時彎下腰,垂著頭,手扶著欄杆,似乎在回答塔下人的詢問。回答完畢,他又直起腰,轉著圈,雙手罩在嘴邊成喇叭狀,向著四面八方,播送日本人即將進村的警報。

橫貫村莊的大街上,突然疾馳來一輛馬車。不知道馬車來自何方,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好像從地下拱出來的。三匹駿馬拉著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十二隻馬蹄鼓點般翻動,馬蹄聲撲撲通通,塵土飛揚,猶如一股股黃煙。一匹馬杏黃。一匹馬棗紅。一匹馬蔥綠。三匹馬胖嘟嘟的,像蠟塑的一樣。馬身上油光閃閃,彩色迷人。一個黑色的小男人,叉開腿站在轅馬後的車杆上,遠遠地看去他仿佛坐在轅馬的臀上。小男人揮舞著紅纓大鞭子,嘴巴里駕駕駕,鞭聲叭叭叭。突然間他猛勒馬韁,馬咴咴叫著直立起來。車煞住,洶湧的黃煙潮水般往前沖,把馬車、馬、車夫全部遮沒了。待黃煙消散後,她看到福生堂的夥計們把一簍簍的酒和一捆捆的穀草搬到馬車上。一個大個子男人站在福生堂大門口的石階上,高聲大嗓地吆喝著什麼。一個簍子掉在地上,沉悶一聲響,封簍口的豬尿脬破碎,明亮的酒液涌流。幾個夥計撲上去扶簍。大個子男人從石階上跳下來,揮舞著手中一根閃閃發光的鞭子,抽打著那幾個夥計。那幾個夥計用手捂著頭蹲在地上,承受著鞭打。鞭子舒捲自如。如同一條飛舞在陽光里的蛇,酒香順風飄來。原野坦蕩,麥浪翻滾,一片片風起潮湧的金黃。塔頂上的男人喊叫:「跑吧,跑吧,跑晚了就沒命啦……」

好多人走出家門,像忙忙碌碌又像無所事事的螞蟻。有的走,有的跑,有的站著不動。有的往東,有的往西,有的原地轉圈,東張西望。這時,孫家院內的香味更濃了,一簾白色的蒸氣從她家門口翻卷上來。啞巴們銷聲匿跡,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塊塊白色的骨頭從屋裡飛出來,引起五條黑狗的瘋狂爭奪。搶到骨頭的狗跑到牆邊,頭抵著牆角,嘎嘎嘣嘣地咀嚼著。搶不到骨頭的狗紅著眼盯著屋內,低沉地嗚叫著。上官領弟扯扯上官來弟,道:「姐姐,我們回家吧。」上官來弟搖搖頭,說:「不,我們下河摸蝦去,娘生完了弟弟,要喝我們的蝦湯。」她們互相攙扶著下了河堤,一字兒排開,面對著河水。水面上映出了上官家女兒們的清秀面容,她們都生著高挺的長鼻樑和潔白豐滿的大耳朵,這也是她們的母親上官魯氏最鮮明的特徵。上官來弟從懷裡掏出了—把桃木梳子,逐個地梳理著妹妹們的頭髮,麥桔屑兒和灰土紛紛落下。她們被梳理時都咧嘴皺眉亂叫喚。她最後梳理了自己的頭髮,編成一條粗壯的大辮子,甩到背後,辮梢齊著她翹起的屁股。她掖好木梳,挽起褲腿,露出了白皙的、線條流暢的小腿。然後她脫了那雙繡著紅花的藍緞子鞋。天足的妹妹們看著她的半殘廢的腳。她突然發了脾氣,吼道:「看什麼?看什麼?摸不到蝦子,老東西饒不了你們!」妹妹們迅速脫鞋挽褲,最小的上官求弟脫了個光屁股。她站在蒙著一層淤泥的河灘上,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和水底輕柔、溫順地擺動著的水草。魚兒在草間嬉戲。燕子緊貼著水面飛翔。她下了河,大聲說:「求弟在上邊撿蝦,別人都下來。」妹妹們嘻嘻哈哈下了河。

她感到因為纏腳格外發達了的腳後跟直勁兒往淤泥中陷,滑膩的水草葉子輕拂著她的腿,使她的心裡蕩漾起—種難以言傳的滋味。她彎下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水草的根部、沒淤平的腳窩,這都是蝦子喜歡棲身之地。一個小東西突然蹦跳在她的雙手中。她心中一陣狂喜。—只透明的、彎曲的、指頭般長的河蝦捏在她手指間。蝦子生動極了,每一根須子都是美麗的。她把它扔到河灘上。上官求弟歡快地叫著撲上去撿蝦。「姐呀,我也摸到了一隻!」「姐呀,我摸到了!」「我摸到了!」…… 兩歲的上官求弟承擔不了繁重的撿蝦任務。她跌倒了,坐在河灘上哭。幾隻蝦子彈跳有力,重歸河流,隨即無影無蹤。上官來弟上去,扶起小妹,把她拖到河邊,用手掌撩著水,洗她屁股上的淤泥。她每撩一下水,求弟的身子便往上聳一下,嘴裡發出一聲尖叫,尖叫聲里還夾雜著一些缺頭少尾的罵人髒話。來弟在求弟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便鬆開了她。求弟飛快地挪到堤半坡上,手抓著灌木枝條,像一個撒潑的老女人一樣,斜著眼,大聲罵著髒話,來弟忍不住笑了。妹妹們已經摸到河的上游去了。明光光的灘涂上幾十隻蝦子蹦跳著。一個妹妹喊她:「大姐,快撿呀!」,她提著蝦簍,對求弟說:「小混蛋,回家再跟你算帳!」,然後,便愉快地撿蝦,連續不斷的收穫使她忘掉了一切煩惱,一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裡學會的小曲脫口哼出:「娘啊娘,狠心腸,把我嫁給賣油郎……」

來弟很快便追上了妹妹們。她們沿著河水的邊緣,並著肩膀,彎著腰,高高地撅著屁股,下巴幾乎觸著水面,雙臂分開,合攏,分開,合攏,搜索著前進。她們身後,河水變得渾濁,有一些鵝黃色的水草葉子被絆斷,漂浮在水面上。每當她們直起腰時,便一定是摸到蝦子了。一會兒領弟,一會兒盼弟,一會兒想弟……五個妹妹幾乎是不間斷地把蝦子擲到河灘上。來弟跑來跑去撿蝦,求弟也尾隨上來。她們在不知不覺中,靠近了那座橫跨蚊龍河的拱形石橋。上官來弟招唿妹妹們:「上來吧,都上來,蝦簍滿了,該回家了。」妹妹們戀戀不捨地上了岸,站在河灘上。她們的手都泡得發了白,小腿上沾滿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裡蝦子咋會這麼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給我們生出來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個啥樣?他們真的吃小孩嗎?大姐,啞巴家為什麼把雞殺了?大姐,奶奶為什麼老是罵我們?大姐,我夢到娘肚子裡有一條大泥鰍……妹妹們向來弟輪番提問,她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她的眼睛盯著石橋。石橋閃爍著青紫色的光輝。那輛三匹馬拉著的膠皮軲轆大車從村子裡馳出,停在橋頭上。

小個子車夫攏住馬。馬煩躁不安地用前蹄敲擊著橋石,蹄鐵聲清脆,橋石上濺出火星。幾個男人都赤著膊,攔腰扎著寬闊的牛皮腰帶,腰帶的銅環扣像金子—樣耀眼。上官來弟認識他們。他們是福生堂護院的家丁。家丁們跳上車,先把車上的穀草扔下來,接著把酒簍子搬下來。一共搬下十二簍酒。車夫攬著馬頭,讓轅馬後坐,使大車倒退,退到橋頭旁邊的空地上。這時,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馬庫,騎著一輛漆黑的自行車從村中躥出來。這是高密東北鄉開天闢地之後的第一輛自行車,德國製造,世界有名的麗人牌。爺爺上官福祿手賤,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車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柜黃眼珠子冒藍光。他身穿柞蠶絲綢長袍,白洋布褲子,腳脖子上扎著黑穗藍帶子,腳穿白底膠皮鞋。他的兩個肥大的褲腿膨脹著,好像裡邊充滿了氣體。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帶里。腰帶是白絲線織成,垂著一長一短兩穗流蘇。左肩右斜一條窄窄的棕色皮帶,皮帶連結著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樣的紅綢。德國麗人牌自行車鈴聲如爆豆,司馬庫風一樣馳來。他跳下車子,摘下翻檐草帽扇著風,臉上的紅痣好像—塊赤炭。他大聲命令家丁:「快點,把穀草堆在橋上,倒上酒、點火燒這些狗日的!」家丁們忙忙急急,抱穀草到橋上。一會兒工夫橋上穀草堆了半人高。寄生在穀草中的小白蛾子撲撲楞楞地飛出來,有的跌落在河水中,進了魚腹,有的進了燕子的口。「往草上倒酒!」司馬庫大聲喊著。

家丁們抬著酒簍,仄歪著身體上橋。他們拔開豬尿脬,把酒簍抬起來傾倒,清涼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氣醉了一條河。穀草唰唰地響著。很多酒液在橋上流,流到橋石邊沿,彙集起來,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橋下嘩啦啦一片水響。十二簍酒澆完,整座石橋像用酒洗了—遍。枯黃的穀草變了顏色。橋的邊沿上,懸掛著一道酒的透明簾幕。—袋煙工夫,河裡便漂起一層白花花的醉魚。上官來弟的妹妹們要下河撈魚。上官來弟低聲喝斥她們:「別下,跟我回家!」橋上的奇景吸引著妹妹們,她們站著不動。其實橋上的奇景也吸引著上官來弟,她拖拉著妹妹們往回走,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橋。司馬庫得意洋洋地在橋上站著,「啪啪」地拍著巴掌,雙眼放金光,滿臉都是笑容。他對著家丁們炫耀:「這條巧計,只有我才能想出來!媽的,只有我才能想得出來。小日本,快快來,讓你們嘗嘗我的厲害。」家丁們隨聲應和著。一個家丁大聲問:「二爺,現在就點火嗎?」司馬庫道:「不,等他們來了再點。」家丁簇擁著司馬庫往橋頭走去。福生堂的馬車也回了村。

橋上恢復了寧靜,只有酒液落水的聲音。上官來弟提著蝦簍,帶著妹妹們,分撥開河堤漫坡上生長著的茂盛灌木,住堤頂爬去。突然,她看到一張黑瘦的臉,掩映在灌木枝條間。她驚叫一聲,手中的蝦簍落在彈性豐富的枝條上,跳動著,滾到河水邊。蝦子流出簍,—片亮點在灘涂上跳躍。上官領弟去追趕蝦簍,幾個妹妹去捕捉蝦子。她膽怯地往河邊倒退,眼睛不敢離開那張黑臉。黑臉上綻開一朵抱歉的笑容,兩排亮晶晶的牙齒,閃爍著珠貝般的光芒。她聽到那人低聲說:「大妹子,別害伯,我們是游擊隊。別出聲,快點離開這兒。」這時,她才看清楚,河堤灌木叢中,蹲著幾十個穿綠衣的人。他們都板著臉,瞪著眼,有的摟著長槍,有的捧著炸彈,的的拄著紅銹斑斑的大刀。面前這個面帶笑容、黑臉白牙的男人,右手握著一隻藍色的小槍,左手托著一個噼噼作響的亮晶晶的東西。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塊用來度量時間的懷表。而這個黑臉男人,最終鑽進了她的被窩。

第六章

醉醺醺的樊三不滿地嘟噥著走進上官家大門「日本人就要來了,你家的驢,真會挑時辰!怎麼說呢,你家的驢,是我的種馬日的,解鈴還得系鈴人。上官壽喜,你的面子不小哇,屁,你有什麼面子?我全看著你娘的面子。你娘跟我……哈哈……她給我打過切馬蹄的鏟子……」上官壽喜一臉汗水,跟在滿嘴胡言亂語的樊三身後。「樊三!」上官呂氏吼一聲,「你個雜種,尊神難請啊!」樊三抖抖精神說:「樊三到!」看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產驢,他的酒意便去了—半。「啊呀,都成這模樣了!為什麼早不叫我?」他扔下肩上的牛皮兜子,彎下腰去,摸摸驢耳朵,拍拍驢肚皮,又轉到驢後,拽拽那條從產道里伸出來的騾腿。他直起腰,沮喪地搖著頭,說:「晚了,完了。去年你兒子牽驢來配種時,我就對他說,你家這頭螞蚱驢,最好用驢配,他不聽我勸,非要用馬配。我那匹大種馬,十足純種東洋馬,一個馬蹄,大過你家驢頭。我家的種馬—跨上去。你家的驢就癱了,簡直是大公雞踩麻雀。也就是我的種馬,調教得好,閉著眼日你家的螞蚱驢,要是換了別人家的馬,哼,怎麼著?難產了吧?生騾子的驢不是你家這驢,你家的驢只能生驢,生螞蚱驢……」「樊三!」上官呂氏打斷他的話,惱怒地說,「你還有完沒有?」「完了,說完了。」他抓起牛皮兜子,掄上肩頭,恢復醉態,歪歪斜斜,欲往外走。上官呂氏扯住他的胳膊,說:「老三,就這樣走了?」樊三冷笑道:「老嫂子,沒聽到福生堂大掌柜的吆喝?村裡人都快跑光了,驢要緊還是我要緊?」上官呂氏道:「老三,怕我虧了你是不是?兩壺好酒一個肥豬頭,虧不了你,這個家,我做主。」樊三看看上官父子,笑道:「這我知道,你是鐵匠家掌鉗的,光著嵴梁掄大錘的老娘們,全中國就你一個,那勁頭兒……」他怪模怪樣地笑起來。上官呂氏拍他一掌,道:「放你娘的臊,三,別走,怎麼說也是兩條性命,種馬是你的兒,這驢就是你的兒媳婦,肚裡的小騾,就是你孫子。拿出你的真本事來,活了,謝你,賞你;死了,不怨你;怨我福薄擔不上。」樊三為難地說:「你都給我認了驢馬親家了,還叫我說啥?試試吧,死驢當成活驢醫。」「這就對了。三,別聽司馬家大瘋子胡唚,日本人來幹啥?再說,你這是積德行善。鬼都繞著善人走。」上官呂氏說。

????樊三解開牛皮兜子,摸出一瓶綠油油的東西,道:「這是我家祖傳秘方配成的神藥,專治牲畜橫生豎產,灌上這藥,再生不下來,孫悟空來了也沒治了。爺們,」他招唿上官壽喜,「過來幫個手。」上官呂氏道:「我來幫你,他笨手笨腳。」樊三道:「上官家母雞打鳴公雞不下蛋。」上官福祿道:「三弟,要罵就直著罵,別拐彎抹角。樊三道:「生氣啦?」上官呂氏道:「別磨牙啦,說,怎麼著弄?」樊三道:「把驢頭搬起來,我要給它灌藥!」上官呂氏叉開腿,憋足勁,抱著驢脖子,把驢頭抬起來。驢頭擺動。驢鼻孔里噴出粗氣。「再抬高點!」樊三大聲說。上官呂氏又用勁,鼻孔里噴出粗氣。樊三不滿地說:「你們爺倆,是死人嗎?」上官父子上來幫忙,差點踩著驢腿。呂氏翻白眼。樊三搖頭。終於把驢頭高高抬起。驢翻著肥厚的唇,齜出長牙。樊三把一隻用牛角磨成的漏斗插進驢嘴,將那瓶綠油油的液體灌了進去。上官呂氏喘粗氣。樊三摸出煙袋,裝了一鍋煙,蹲下,划著洋火。點煙。深吸一口。兩道白煙從他的鼻孔里噴出。他說:「日本人占了縣城,把張唯漢縣長殺了,把張唯漢縣長的家眷奸了。」上官呂氏問:「又是司馬家傳出來的消息?」樊三道:「不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說的,他家住在縣城東門外。」上官呂氏道:「十里路沒真信兒。」上官壽喜道:「司馬庫帶家丁到橋頭上布火陣了,看樣不會假。」上官呂氏憤怒地看著兒子,道:「正八經的話你一句也聽不到,歪門邪道的話你一句也落不下。虧你還是個男人,是一大群孩子的爹,你脖子上挑著的是顆葫蘆還是個腦袋?你們也不想想,日本人不是爹生娘養的?他們跟咱這些老百姓無仇無怨,能怎麼樣咱?跑得再快能跑過槍子兒?藏,藏到哪天是個頭?」

在她的教訓下,上官父子低著頭不敢吭氣。樊三磕掉煙鍋里的灰,解嘲地乾咳幾聲,說:「還是老嫂子目光遠大,看事透徹。您這麼一說,我這心裡也踏實了不少。是啊,往哪兒跑?往哪兒藏?人能跑能藏,可我那匹大叫驢、那匹大種馬,都像大山一樣,如何藏得住?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去它娘的,不管它,咱先把這小騾折騰出來再說。」上官呂氏欣慰地說:「這就對了!」樊三脫掉褂子,緊緊腰帶,清清嗓子,像即將登台比武的武師一樣。上官呂氏滿意地頻頻點頭,喂里嘮叨著:「三,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老三。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接下騾子,我多給你—瓶酒,敲著鑼鼓給你揚名去。」樊三道:「都是屁話,老嫂子,誰讓你家的驢懷著我家的種呢?這叫包種包收,一包到底。」他圍著驢轉了一圈。扯扯那條小騾腿,咕噥著:「驢親家,這是一道鬼門關,你也賭口氣,給三爺我長長臉。」他拍拍驢頭,說,「爺們,找繩子,找槓子,把它抬起來,讓它站立,躺著是生不出來的。」上官父子望著上官呂氏。上官呂氏說:「照你三爺說的辦。」上官父子拿來繩子和槓子。樊三接過繩子,從驢的前腿後穿過去,在上邊打了一個結,用手提著,說:「穿槓子進來。」上官福祿把槓子穿進繩扣。「你到那邊去。」樊三命令上百壽喜。樊三說:「弓腰,槓子上肩!」

上官父子對著面,弓著腰,槓子壓在肩頭。「好,」樊三說,「就這樣,別急,我讓你們起,你們就起,把吃奶的勁兒給我使出來,成敗就這一下子。這驢,經不起折騰了。大嫂子,你到驢後幫我接應著,別把小牲口跌壞。」他轉到驢後,搓搓手掌,端起磨台上的豆油燈盞,將一盞油全倒在手掌上,搓勻,吹一口氣。然後,他試探著把一隻手伸進驢的產道,驢蹄子亂彈。他的一隻胳膊都伸了進去,他的脖子緊貼著那隻紫色的小騾蹄子。上官呂氏不轉眼珠地盯著他,嘴唇索索抖顫。「好,」樊三瓮聲瓮氣地說,「爺們,我喊一二三,喊三時猛勁兒起,別孬種,要命的時刻塌了腰。好,」他的下巴幾乎觸在驢腚上,深深地伸進驢的產道里的手,似乎抓住了什麼,「一——二——三吶!」上官父子呵嗨一聲吼,表現出難得的陽剛,猛地挺直了腰,借著這股勁兒,黑驢身體側轉,兩條前腿收回,脖子昂起,兩條後腿也側轉過來,蜷屈在身下。樊三的身體隨著驢轉,幾乎趴在了地上。看不到他的臉,只聽到他喊:「起呀,起!」上官父子踮起腳尖,猛往上掙。上官呂氏鑽到驢腹下,用背頂著驢腹;驢吼叫一聲,站了起來。與此同時。一個巨大的光熘熘的東西,伴隨著血和粘稠的液體,從驢的產道里鑽出來,先落在樊三的懷裡,然後滑落在地樊三掏出小騾駒嘴裡的粘液,用刀子切斷臍帶,挽了一個疙瘩,把它抱到乾淨的地方。討了一塊干布,揩著它身上的粘液。上官呂氏眼含淚水,嘴裡念叨著:「謝天謝地謝樊三,謝天謝地謝樊三……」小騾駒抖抖顫顫站起來,隨即跌倒。它的毛光滑如綢,嘴唇紫紅,宛若玫瑰花瓣。樊三扶起它,道:「好樣的,果然是我家的種,馬是我的兒,小傢伙,你就是我孫子,我是你爺爺。老嫂子,熬點米湯,喂喂我的驢兒媳吧,它撿了一條命。」

第七章

上官來弟拖拉著一串妹妹,剛剛跑出幾十步遠,就聽到空中響起啾啾的尖叫聲。她仰臉尋找那發出如此怪聲的鳥兒,身後的河水中,震天動地一聲巨響。她的耳朵嗡嗡地響著,腦子裡迷迷煳煳。一條破爛的大頭鯰魚,掉在了她的眼前。鯰魚桔黃色的頭顱上,流著幾絲殷紅的血,兩條長長的觸鬚微微顫抖著,腸子沾在了背上。隨著鯰魚的降落,一大片渾濁的、熱乎乎的河水,淋在了她們身上。她麻木地、做夢般地回頭看看妹妹們,妹妹們同樣麻木地看著她。她看到念弟的頭髮上,掛著一團粘煳煳、仿佛被牛馬咀嚼過又吐出來的水草;想弟的腮上,沾著七八片新鮮的銀灰色魚鱗。距她們十幾步遠的河中央,河水翻卷著黑色的浪花,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被氣浪掀到空中的熱水,嘩啦啦響著落在漩渦中。河水上飄蕩著一股薄薄的白煙。她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硝煙味道。她費勁兒地思想著眼前的情景,雖然想不明白,但卻感覺到一種興奮不安的情緒在心中涌動。她想喊叫,眼睛裡卻突然迸出了幾大滴淚水,啪噠啪噠地落在了地上。我為什麼要哭呢?她想,我沒有哭,那為什麼要流淚呢?也許不是眼淚,是濺到臉上的河水。她感到腦子完全混亂了,眼前的一切:閃閃發光的橋樑、濁水翻滾的河流、密密麻麻的灌木、驚慌失措的燕子、呆若木雞的妹妹們……雜亂的印象,糾纏在一起,像一團理不出頭緒的亂麻。她看到最小的妹妹求弟咧開嘴,緊閉著眼,兩行淚水掛在腮上。周圍的空中,畢畢剝剝一片細響,宛若無數干透了的豆莢在陽光里爆裂。河堤的灌木叢中,隱藏著秘密,悉悉索索,好像有成群的小獸在裡邊潛行。適才在灌木叢中看到的那些綠衣男人無聲無息,灌木枝條肅然上指,金幣般的葉片微微顫抖。他們果真藏在裡邊嗎?他們藏在裡邊幹什麼呢?她困難地想著,突然,她聽到,一個扁扁的聲音,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唿喚著:「……小妹妹,快趴下……小妹妹們……趴下……」。

她尋找著那聲音的出處,目光飄搖。腦袋深處好像有一隻螃蟹在爬行,疼痛難挨。她看到,一個黑得耀眼的東西,從半空中飛落下來。石橋東邊的河水中,緩緩地升起一根水柱,那水柱有牛腰那麼粗,升到河堤那麼高時,頂端驟然散開,好像一棵披頭散髮的銀柳樹。緊接著,硝煙的氣味、淤泥的氣味、臭魚爛蝦的氣味,撲進她的鼻腔。她的耳朵里熱辣辣的,什麼也聽不到,但她似乎看到那巨大的聲音像水一樣湧向四面八方。又一個黑得耀眼的東西落在河水中,水柱照樣升起。一塊藍色的東西扎在河灘上,邊沿翹起,狀若狗牙。她彎下腰,伸手去撿那藍東西,指尖冒起一股細小的黃煙,尖刻的疼痛,飛速地流遍全身。猛然間,她重新聽到了喧鬧的世界,好像那灼手的疼痛從耳朵里鑽出,頂開了堵住耳朵的塞子一樣。河水吱吱啦啦響著,水面上蒸氣滾滾。爆炸聲在空中隆隆滾動。六個妹妹中,有三個咧著大嘴嚎哭,另外三個,捂著耳朵趴在地上,屁股高高地翹著,好像荒草甸子裡那種傻笨傻笨、被人追急了便顧頭不顧腚的禿尾巴鳥兒。「小妹妹!」她聽到有人在灌木叢中大聲喊叫,「快趴下,趴下,爬過來……」她趴在地上,尋找著灌木叢中的人。她終於看到,在一叢枝條柔軟的紅柳里,那個黑臉白牙的陌生男人對著自己招手,喊叫:「快,爬過來!」

她的混沌的腦袋裡裂開了一條縫隙,透進一縷白色的光明。她聽到一聲馬嘶,扭頭看到一匹金黃色的小馬,豎著火焰般的鬃毛,從石橋的南頭跑上石橋。這匹美麗的小馬沒拴籠頭,處在青年與少年之間,調皮,活潑,洋溢著青春氣息。這是福生堂家的馬,是樊三爺家東洋大種馬的兒子,樊三爺愛種馬如兒子,這金黃小馬,便是他嫡親的孫子啦。她認識這匹小馬,喜歡這匹小馬。這匹小馬經常從胡同里跑過,引逗得孫大姑家的黑狗瘋狂。它跑到橋中央,突然立住,好像被那一道穀草的牆擋住了去路,又好像被穀草上的酒氣熏昏了頭。它歪著頭,專注地看著穀草。它在想什麼呢?她想。空中又啾啾地尖叫起來,一團比熔化了的鐵還要刺眼的亮光在橋上炸開,驚雷般的聲音,似乎在很高很遠的地方滾動著。她看到那匹小馬突然間四分五裂,一條半熟的、皮毛焦煳的馬腿掄在灌木枝條上。她感到噁心,一股又酸又苦的液體從胃底湧上來,衝到喉嚨。她的腦子一下子清楚了,明白了。通過馬的腿,她看到了死亡。恐懼襲來,使她手腳抖動,牙齒碰撞。她跳起來,拖著妹妹們,鑽進了灌木叢。六個妹妹,緊緊地圍著她,互相摟抱著,像六個蒜瓣兒圍繞著一根蒜莛。她聽到左邊不遠處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嘶啞地喊叫著什麼,但很快就被沸騰的河水淹沒了。

她緊緊地摟著最小的妹妹,感到小傢伙的臉燙得像火炭一樣。河面上暫時平靜了,白色的煙在慢慢地消散。那些啾啾鳴叫著的黑玩藝兒,拖曳著長長的尾巴,飛越過蛟龍河大堤,落到村子裡,隆隆的雷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村子裡隱隱約約傳來女人的尖叫聲和大物傾倒的嘩啷聲。河對面的大堤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株老槐樹,孤零零地立著。槐樹下邊,是一排沿河排開的垂柳,柔長的枝條一直垂到水面。這些奇怪的、可怕的東西,究竟是從哪裡飛出來的呢?她執拗地想著。「啊呀呀呀——」,一個男人的嘶啞的喊叫聲打斷她的思路。透過枝條縫隙,她看到福生堂二掌柜司馬庫騎著麗人牌自行車躥上橋。他為什麼上橋呢?一定是為了馬,她想。但是,司馬庫一手扶著車把,一手舉著個熊熊燃燒的火把,分明不是為馬來的。他家的那匹美麗的小馬肢體粉碎,血肉模煳,一塌煳塗在橋上,馬血染紅了河水。司馬庫急煞車,把手中的火把扔在橋中央浸透了酒漿的穀草上,藍色的火苗轟然而起,並飛快地蔓延。司馬庫調轉車頭,來不及上車,推著車子往回跑。藍色的火苗追逐著他。他嘴裡繼續發出「啊呀呀呀」的怪叫。「叭勾——」,一聲脆響,他頭上的卷邊草帽鳥一樣飛起來,旋轉著栽到橋下去。他扔下車子,弓著腰,踉蹌了一下,狗趴在橋上。「叭勾叭勾叭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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