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火商
18CM 发布于: 2024-01-02 17:06 40

當我像往常一樣睜開雙眼,投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夜幕。漆黑,冰冷,似乎帶著一點暗淡的灰色,低沉地懸掛在我的上方,好像隨時會坍塌下來。我醒得很準時,夜幕正在開始覆蓋著第一層淡淡的黃光,並且越來越亮,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我坐起身來,深深地吸入了今天的第一口空氣。從我獲得自我意識的第一天開始,我唿吸的就是這樣混濁腐臭的空氣,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我還能唿吸。用力吐空肺里的空氣,這時刺耳的鈴聲籠罩了整個工作區。其實,我早就不需要起床鈴了,不管是誰,像我一樣一連四千多天都嚴格執行同一種作息時間的話,也會每天都準時醒來。但是起床鈴有它的作用,畢竟這個工作區里還有很多新近補充進來的傢伙——永遠都有。他們剛獲得自我意識不久,還沒有像我一樣精準地控制生物鐘的能力。

夜幕投下的黃光逐漸照亮了休息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身體開始蠕動起來,赤裸的身體反射著暗淡的黃光。每個人都緩慢而安靜的起身,離開自己的那張兩米長半米寬的軟墊。我們這個工作區的數萬人都集中在這個休息區休息,整個休息區其實是一個空曠的大廣場,四周並無任何遮蔽。好在工作區永久保持著二十八度的恆溫,所以我們既不需要房間,也不需要被子。除了我們巡查隊員為了身份識別擁有一套衣服,其餘的人永遠都是赤裸著身體。每天早上集體起床的情景都是如此壯觀,不過雖然人多,卻總是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每個人起來以後都會沉默地排著隊,領取自己每天的那份營養物質,或者等待排泄。

除了每天兩次的小便,我已經不需要排泄了。配給我們的營養物質會根據我們的消耗嚴格控制著我們的攝入,也不會產生任何殘渣。而且,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真正的食物了,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消化的能力。

我看著自己領到的的「食物」,一團灰黑色的東西,就像是從夜幕上挖下來的一塊。那團涼、軟、滑膩的微鹹的東西滑過我的食道,好像有生命一樣在我的胃裡攪動起來,攪起了一陣強烈的飢餓感——就算時間再久,飢餓也是無法習慣的。我不由得想起了很久前的那頓真正的食物,我永遠記得它的名字是「土豆燒牛肉」,它也是我生命中僅有的一份真正的食物。口腔里頓時充滿了唾液,唾液中似乎還帶著那種鮮美的味道。胃壁被飢餓感劇烈地燒灼著,但我知道,剛才吞掉的那團東西足夠我正常的身體消耗,我其實不會真的飢餓。

強忍著慾望吞掉唾液,我掃視了一圈整個休息區。基本上所有人都起來了,只有不遠處還有一個身影,還躺在他的墊子上一動不動。我走過去俯下身,用手腕上的生命探測器湊近他的胸口,探測器發出輕微的一聲「嗶」,小小的螢幕也亮起一條直線。

看來又有一個人失去了生命,我們這兒經常有人就這麼靜悄悄地停止唿吸。以前情況更嚴重,最高時曾經有每天百分之八的死亡率。據黎明說,那是因為沒有希望,甚至沒有慾望。沒有任何慾望的生物很容易自動終結自己的生命。他說的不錯,這個工作區的每一個人都在日復一日地執行著機械的命令,進行著重複的工作,完全不知道為什麼生存。就算是我自己,也曾經有一段時間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

當然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自然人發現了這一點,開始定時給我們發放紅卡和綠卡。每張紅卡可以在清潔以後去更衣室,挑選一個雌性交配一次,而每張綠卡都可以換取一份真正的食物。當然,我們得拚命工作,才能獲得這樣的權利,因為紅卡和綠卡每次都只發放給三分之二的人。

至於我,因為我的巡查員身份,每次我都不會落空,只不過我用所有的綠卡都和隊長換來了紅卡。雖然真正的食物那麼誘惑,但是我更願意多見露兒一次。

如今的不正常死亡率已經很低了,面前的這個是四天來的第一個。探測器的小螢幕上顯示出一串字符:

Z-2341-AH2677K-0195

——這是他的編號。我們這兒的每個人都有一個編號,我也有。我的編號是

Z-2258-DU131T-0309

我剛想找到巡查隊長向他彙報,就聽見隊長在身後叫道:「309」。

我趕緊轉過身去筆直地站好:「隊長。」

隊長和我一樣也是複製人,但是他的體型並不像我們這麼標準。他有些胖,皮膚光滑白凈,聲音也尖細銳利。按理說,他這樣不標準的複製人保證不了工作效率,是應該被處理掉的,但隊長是一個特例。一萬多天以前,他曾經在特納羅星區的一次戰鬥中從兇殘的外星人手下救出了一位自然人將軍,成為了複製人的英雄。他也因此得以逃離了那場曠日持久的,至今仍然在進行的戰爭,被自然人安排到我們這個七十四工作區來擔任了巡查隊長,並得到了可以自然死亡的最高待遇。

每一個複製人服役期滿都會被處理的,我也將會被處理。我所知道的複製人中只有隊長不會。他看著地上的死者點點頭:「搬到我的車上來,你回指揮中心去登記一下。」

隊長很和氣,他一直都是一個好人。世界上有很多工作區,並不是每個工作區的隊長都像他這樣友善地對待屬下。

我扛起死者僵硬冰涼的身體,跟著隊長穿過幾道無聲的隊列。剛才的死亡就像沒有發生,並沒有人在意我們的存在。走到休息區邊緣,將他放到隊長的懸浮車上。隊長和藹地笑著:「行了。」他發動了懸浮車,駛向有機垃圾處理區。Z-2341-AH2677K-0195號複製人將會在那兒被分解成為肥料或者飼料,而明天則會有Z-2341-AH2677K-0196號——也可能是197、198號……補充進來,填補他留下的空缺。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算死了,因為明天同一個他還會出現在同一地點,擔任同一工作,他還會是同一個長相,同一個聲音。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以前的Z-2258-DU131T-0308、307號……存在過多久?以後的310、311……還能存在多久?以前和以後的,是我嗎?

這些可笑的疑惑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今天又到了發卡的日子。每十天發一次,意味著我每五天可以見一次露兒。

這就是我存在著的唯一的希望或者說慾望。

夜幕越發明亮起來。黎明說,其實叫它夜幕並不恰當,因為我們頭頂上並不是天空。我們整個七十四工作區都在地下,為地上的自然人處理垃圾。夜幕只是工作區的穹頂,每天按時發光,按時熄滅而已。「真正的夜幕上會有星光的。」黎明曾經嚮往地說過,只可惜,我們誰也沒有看到過真正的夜幕。

我邁開腳步,準備再一次穿過休息區,去巡查隊指揮中心登記剛才Z-2341-AH2677K-0195號複製人的死亡信息。剛走了幾步,休息區中心投影機底座突然慢慢升起,緊接著一個冰冷的電子聲就在夜幕下迴蕩:「七十四工作區全體人員請注意。」

所有人都安靜地把目光投向投影機,隨著一陣奇怪的聲音之後——黎明說那叫音樂,管他呢,其實挺好聽的——投影機在基座上投射出一個高大的全息人物形象。不久以前投影機曾經介紹過他,這是人們選舉出來的新一任領袖。選舉是什麼意思?黎明曾經說過,選舉是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認可的政府官員的的權力。

只可惜,我們不是人。因此,我們沒有這樣的權利。

領袖的全息投影微笑著掃視了我們一圈,用洪亮而和緩的聲音說道:「各位工作人員辛苦了。經過政府研究決定:在三十天內,政府將為各工作區所有高溫作業人員發放高溫防護服。」

緊接著領袖的形象淡去,投影機投射出一套粗糙的衣服。伴隨著解說:「這種防護服可以有效地減少高溫對身體的傷害,保護工作人員的健康……」

人群的一個部分開始激動起來,有的歡叫,有的抽泣。他們都是高溫工作區的工作人員,每天的職責就是將垃圾中回收的廢金屬分類冶煉。我去過那裡登記死亡人員,知道高溫工作區不但炙熱難耐,還到處飛濺著熾熱的火花。一旦被火花濺到身上,就是一塊傷疤。有幾個在高溫工作區服役得久一點的人,身上已經密密麻麻的布滿了傷痕,看起來讓人頭皮發麻。

我身邊的一個大個子對著投影機跪了下來,滿臉熱淚,喃喃地念叨著:「感謝領袖,領袖英明……我們有衣服穿了……我們有衣服穿了……感謝領袖,感謝政府……」

他有理由那麼激動,我也為他們感到欣喜。

「今後將逐步為所有工作人員提供衣服。請大家耐心等待。」伴隨著一陣悅耳的音樂,投影機停止了投影。而整個休息區則少見的喧鬧了起來,上一次這麼嘈雜,還是三千多天以前宣布為認真工作的人發放真正的食物和交配權的時候。

我心情愉快,微笑著來到了指揮中心,將手掌對準了記錄儀。記錄儀讀取了植入我掌心的晶片,冰冷的電子聲響起:「Z-2258-DU131T-0309,第七十四工作區,第四千六百八十八服役日。」

還有三百來天,我就可以結束服役,接受處理了。將會有一個新的我代替我的工作,而對其他人來說,我還在這兒,完全沒什麼兩樣。

我登記了剛才死亡的那個人的信息,有些為他遺憾。要是他再堅持一會,聽到發放衣服的消息的話,說不定就會有了新的希望和慾望。

做完這一切我離開指揮中心,準備進行每天的例行巡查。剛出門就碰到隊長回來,他笑眯眯地問我:「要給他們發衣服了?」

「對啊。」我趕緊道:「先發高溫工作區的,再慢慢發全員的。」

「嗯,不錯不錯。」隊長點點頭:「我說過吧,我們會越來越好的。你看,慢慢地,食物有了,衣服有了,交配權也有了……」

「隊長說的對。」

「好了,去巡查吧。可別死了,晚上發卡。」

「是。」我笑著站在一邊,目送隊長回了指揮中心,才舉步向外面走去。隊長說的或許真的不錯。我剛服役的時候,的確是什麼都沒有。隊長說,畢竟全世界有很多很多億複製人呢,不管幹什麼都得得慢慢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現在我們的進步已經很快了。

我不明白「一口吃不成個胖子」是什麼意思,因為我並沒有見過胖子,隊長也說他自己不是胖子。隊長是以前在軍隊里學的這些話,他也解釋不清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有時候會給我們講一講原來他在軍隊里的故事,那些我倒大多數能聽懂。比如:

「哈哈,那就是個意外,什麼外星人,不過是那顆行星上的一種未開化的原始文明,像我們一樣沒有衣服穿,用木棍當武器……完全沒有威脅。」

「我當時被編入先遣隊,投放到行星表面進行偵察。我本來以為回不來了呢……以前我那支部隊里派出去的先遣隊從來沒有回來過。」

「接收到我們發回的信息以後,不知道為什麼,羅將軍跟隨第二批偵察隊也去了行星表面。」

「然後,星際艦隊用神諭級核彈攻擊了那顆行星……羅將軍那次喝醉了酒,正摟著一個帶過去的雌性取樂呢。艦隊派了一架穿梭機來接他。……因為核彈已經發射,撤離時間很緊張,穿梭機的複製人駕駛員就催促他快走,沒想到他煳里煳塗地一槍把那個駕駛員崩掉了。」

「別的時候倒沒什麼,自然人打死複製人而已。不過這次再派穿梭機已經來不及了……核彈就要爆炸了,我救下他一起躲在一個很深的溶洞裡……」

「幸好羅將軍帶去了幾個雌性,讓我們沒有餓死。……最後沒得吃了,我覺得羅將軍打算吃我的時候,搜索隊終於到了。——沒辦法,一千顆神諭啊。那顆行星被轟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羅將軍回來了以後對我還挺好的。沒讓處理我……也是我運氣好。現在我能這樣真是感謝羅將軍,感謝政府……不會挨凍……不會挨餓……比起我在特納羅的時候真是好上一萬倍……」

他甚至講了他為什麼不要紅卡:「我的防護作戰服沒有動力了,羅將軍命令我出去看外面的情況……我有幾次掏出生殖器來小便,被沾上了輻射塵,神諭核彈你知道的,輻射很厲害……回來以後就切除了。」

我曾經問他,為什麼要說他是英雄,為什麼要說那些無害的外星生物窮凶極惡……他說:「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反正那次整個事情就很奇怪,我大概就是運氣好而已。」

我也問過黎明這其中的原因,黎明倒是給了我一個解答:「羅某某?那個草包?那時他父親是領袖,派他出去是為了撈點戰功。……為什麼?軍火商需要戰爭,政客需要互相攻擊的話題,國家需要一個外敵,將軍需要強大的對手,所以那些外星人就被說成會吃人的怪物——其實吃人的是他們自己。至於隊長,他不是運氣好,而是國家需要最普通的複製人也有一個英雄。」

黎明的回答我很難理解,至今仍然是。他說總有一天會我會明白的。

我曾經問過隊長最喜歡地面上的什麼。隊長說:「黎明。」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每天黎明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又可以多活一天。

出了指揮中心右轉,像往常一樣走了八百三十五步,就到了一個岔路口。我的工作是巡查一片區域的異常情況,但我從沒有遇到過什麼異常情況。雖然隨時會有死人,但死亡對我們來說,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整個工作區在工作時間都非常繁忙,這個岔路口尤其如此。路上有不少複製人推著推車跑來跑去,一切都很平靜。我正要舉步穿過路口,就看到一條路的遠端有一輛懸浮車疾馳而來,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懸浮車就「哐」地撞翻了一輛推車,推車的複製人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低聲呻吟起來。

懸浮車——自然人?整個工作區只有隊長有一輛懸浮車,還被拆除了很多部件,既不能懸浮,也開不了這麼快。果然,懸浮車的車門打開了,一個年輕雄性自然人走了出來。他穿著閃亮的衣服,衣服上到處掛著閃亮的裝飾,手裡拿著一根閃亮的棍子,走到還在地上痛苦地蠕動著的複製人身邊,揮起棍子用力打了下去。

每一棍揮下去,我都能聽見清脆的斷裂聲。那個複製人很快就不動了,無聲無息地任由自然人毆打。血慢慢地從他身下流了出來,慢慢向四周擴散,不久就成了一大灘,在夜幕暗淡的黃光下顯出一種深深的暗紅色。

四周奔走著的工作人員並沒有因此駐足,甚至沒人看這兒一眼。複製人被自然人打死是理所當然的,並不值得為此停下手裡的工作。我也只能站在一邊,目睹著那個可憐人被敲成一灘肉泥。只是我的心裡有一些莫名的恐懼,即使看過再多的死亡,面對一個同類被剝奪生命,我也無法做到完全平靜。

閃亮的自然人終於住了手,喘著氣看了周圍一圈,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大聲喊道:「你,過來。」

我條件反射般地走上前去,自然人的命令必須無條件服從,這已經寫入了我們的自我意識。我走到他身前,誠惶誠恐地欠下身子:「先生,Z-2258-DU131T-0309等待命令。」

他盯著我的制服看了一眼,確認我的的身份後不由分說地揪起我的衣服下擺,擦乾淨棍子上的血跡,然後道:「把他處理了。」

「遵命。」我看著他手裡閃亮的棍子,站得就像那棍子一樣直。

他沒有再看我,拎起棍子跨進了自己的懸浮車。懸浮車很快發動了,唿嘯著駛向道路的盡頭,緊接著緩緩升起,消失在夜幕盡頭張開的一個大洞裡。

我嚮往地看著那個緩緩關上的大洞,那上面就是地面了。黎明說,地面上看得到藍色的天,白色的雲,綠色的樹,紅色的花,像血那麼紅。隊長說,地面上看得到紛飛的槍彈,濃黑的硝煙,腐爛的屍體,熾熱的火海,像血那麼紅。

那一切,我恐怕是沒有機會上去看一眼了。

自然人為什麼要下到這個骯髒惡臭的垃圾處理工作區來呢?我克制著自己不去想。對自然人的好奇是嚴厲禁止的,我們複製人要做的只有服從。我把目光轉回到地上那個無聲的人,走過去用探測器掃過他的胸口。

他還沒有完全失去生命,探測器顯示他還有微弱的心跳。沒辦法,我只能等他死了,才能將他送去處理。這種事很少見,我見過的死亡幾乎都是立即死亡,或者在睡夢中死亡。上一次等待一個人死亡,還是露兒。

我蹲在他的身邊,看著他黯淡無神的眼睛,那眼睛空洞而平靜。如果不是探測器還有反應,他肯定會被當成死人。

不知道還要等多久,看樣子今天要耽誤我去找黎明了。昨天他說已經在垃圾里找齊了一本書的頁面,今天再去他大概就能把那本書修補完成。

那是本什麼書?我只能安心等待面前這個人的死亡。不像露兒那次,露兒死亡以前一直在說話。

——那還是在我服役第一千零十五天,指揮中心接到了黎明的報告,報告在未分類垃圾中發現了一個還有生命體徵的複製人。隊長派我前去處理,我就在黎明工作的自動垃圾分揀中心裡第一次見到了她。

見到露兒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除了第一次見到雌性,更重要的是她沒有手和腳。手臂和腿都被齊根切除了,使得她看起來更像一根肉段。她渾身上下沾滿了垃圾和血跡,被黎明放在一根傳送帶邊,靠著牆半躺著。黎明就在旁邊,顯得非常難過。

我走上前去,正要用生命探測器檢查她的情況,突然她說話了:「破曉?」

聲音很輕,卻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站直了,疑惑地看著她,沒想到她盯著我,沾滿了垃圾和血污的臉上竟然綻放出一個動人的微笑:「沒想到……還能看到你。」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在和我說話?」

「對啊。——哦,你不知道自己是誰吧,你是破曉。我是露兒。」

「我是破曉?」我煳塗了:「我不明白。」

「破曉是你的名字。」黎明在一邊插話了:「對吧。」

「名字?名字是什麼意思?」

「對……對不起……你是三零幾號?」露兒說話突然艱難起來,嘴角湧出一大團帶血的泡沫。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血沫,手指碰到她的嘴唇,冰涼而柔軟。

「喝點水吧。」這時黎明拿過來一杯水。我有些遲疑地看了他一眼,因為我們每個複製人每天都只有兩杯飲用水的配給。

他毫不猶豫地蹲在露兒身邊,一隻手將她的腦袋托起來,另一隻手端著杯子湊到她嘴邊。露兒貪婪地喝了幾口,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一大團血水。緊接著搖了搖頭,示意不喝了。

「謝謝你。」黎明收回杯子,露兒劇烈地喘息了一會,低聲道。那雙眼睛也明亮了一些,一直在看著我。

「我是Z-2258-DU131T-309號。你說我叫破曉,是什麼意思?」我奇怪地問道。

「我知道,我認識你,Z-2258-DU131T-0306號,你自己說自己叫破曉。」

306號,那是以前的一個我。是我嗎?我想那就是我。這麼說,我曾經認識她。

「原來是這樣。可是我不太明白。破曉……是什麼意思?」

「你說,第一縷曙光穿過夜色的瞬間,就叫做破曉。破曉是黑暗的結束,是光明的開端。……很美,你要用它做自己的名字。」露兒看起來很高興,因為湊得近了些,我也發現她很好看。雖然在她之前我沒有見過雌性複製人,可是我就是覺得她看起來很美,很親切。尤其是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很亮,腮邊一小塊沒有沾上髒污和血漬的肌膚也顯得白皙而光滑。

我知道什麼是黑暗,因為我一直生活在黑暗的夜幕下。可是我不知道什麼是光明。還有,什麼是曙光?什麼是名字?黎明說自己的名字是黎明,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名字是什麼意思。

露兒又艱難地開口了:「我就要死了……得趕快把我們的故事講給你聽。……你在上面是主人的雜役,……我是主人的性奴。有一天你看到了我,偷偷跑來說你以前就認識我,一直很愛我……」

露兒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我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劇烈地抽搐著的身體,試探著用手去輕拍她的胸口。手掌觸摸到她高聳的乳房,柔軟而冰涼。

露兒艱難地唿吸了一會,努力說了下去:「我知道,你認識的大概是前一個我……我問你,愛是什麼意思,你說你不清楚,就是一種感覺而已。你給我講了日出,講了黎明,講了破曉……你說一定要帶我看看那些景象……你還給我起了名字,你說黎明時分的露珠很美,就像我一樣晶瑩閃亮……於是就叫我露兒。」

她說的,我大半都不懂。原來是我給她起的名字。可是,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偷偷計劃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帶著我看到了日出。——真的很美,謝謝你……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你,你就被主人發現,帶走處理了……」

原來那個我已經死了。

「……我被主人帶回去,主人切除了我的手腳,說這樣我就不能亂跑了。……我就被主人做成了一個玩具。過了不久,主人玩膩了。最後主人把我打了一頓,丟到他養的那些大狗中間,讓我和那些狗交配……那些狗……交配的時間太長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就在這兒。」

我這才注意到她光禿禿的大腿根中間,生殖器官已經豁開了一個大口子,沾滿了凝結的血塊。

「這樣很痛吧?」

「不痛。主人買我的時候就是為了虐待取樂的,用手術和藥物降低了我的痛感。」

「哦……」露兒的話雖然短,但是一大半我都不懂。

露兒一直在看著我,靜靜地等待我的思考。良久,她突然輕聲道:「破曉……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吻?是什麼意思?」我疑惑地問道。

「就是用你的嘴唇……碰一下我的嘴唇……自然人用這個……表示愛。」

「哦,可是——什麼是愛呢?」

「我也說不清楚。你說你愛我,你說如果我也愛你的話,想吻我一下——就像自然人那樣。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愛不愛你,現在我終於知道了。」

「哦?你知道了?那你告訴我行麼?」

「我還是說不清楚,只是在你帶我看了日出以後,被主人帶走處理的時候我看著你的眼睛,你那麼欣喜,我知道你是因為帶我看到了想看到的東西欣喜,完全不覺得要被處理而難過。可是你很難過,我知道是因為再也看不到我而難過。……我就是在那時候知道了……我愛你。」

我還是不太明白。遲疑地湊上前去,用自己的嘴唇碰上了露兒的唇。她的唇還是那麼柔軟,卻比剛才更涼,像是一塊冰,還在劇烈地哆嗦著,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謝謝你。」當我離開她的唇後,露兒滿足地微笑著,眼睛裡裝滿了我看不懂的神情。她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大團的血塊從嘴裡和鼻子裡湧出來,明亮的眼睛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看樣子她就要死了。我第一次因為一個同類的死亡感到那麼難過。心裡填滿讓我很難受的感覺,後來黎明告訴我,那叫「悲傷」。

「只可惜……我們為了躲開主人的守衛……到得晚了點……沒看到你說的……破曉……沒看到……第一縷曙光……」

露兒的眼睛一直看著我,終於失去了神采,胸口也不再起伏。良久,我上前去用探測器掃過她的胸口,探測器發出熟悉的「嗶」,螢幕上也顯示出一條筆直的橫線。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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